用武力赶走觊觎的贫民们后,男人向那位孤零的女人攀谈起来。
他无所谓地耸耸肩,舞动一下沾了脑浆的钢筋,插回腰带:“你还好吧?”
“你很勇敢。”女人没看他,她低下头来料理自己拖车上染血的麻袋,却低低地说着。
“不得不如此。”
破落的贫民窟,永远飘散着一股垃圾、粪便与血腥味道的空气,神色麻木,瘦骨嶙峋的贫民拖行着各自的腐朽行尸浑浑噩噩地过活,只有瞧见可以掠夺的弱者时才会显露出一丝精气神。
但这个男人——女人不经意多瞟了他一眼,他的的确确是跟其他贫民无异的穿着打扮,似乎才干过重活,却仍然保持着干净整洁,哪怕手底下才搞过几条人命,其完事后习惯性地整理衣衫的举动显示其比较有涵养。
而且相比其他瘦杆似的家伙,他更孔武有力的身材表明其营养并未落下。
“你是这里的头儿?”
“什么?”男人疑惑,又恍然,“哦,不,我不是。”
“你看起来像森林里的虎狼。”语气揶揄。
他玩笑地接纳对方的称呼:“那大概是独虎独狼,我只是擅长‘等价交换’而已。”
哦,是商人。
“我似乎应该感谢你的帮助,然后把我的猎物作为报酬俱数奉上再感恩戴德。”她踹了踹拖车歪了的轮子,打算上路,“不过我真的不需要。”
男人略感不喜,罢罢手,转身要离去:“那么再见了,女士。”
这时女人叫住了他:“等等。”
“怎么?”
“我迷路了,如果你给我带个路,我会真心感谢你的。”她踹了踹旁边的袋子,“这个家伙到地方就送你。”
袋子很大,看起来是很大一坨肉,腌起来估计够他几天的——至于是从补给站偷的还是哪里放养的肉物偷猎来,就不关他事情了。
他立马眉飞色舞起来,久违而标致地行一个旧地球联邦贵族仿地球中世纪古礼:“美丽的女士,考迈德·德威特为您效劳,您的目的地是哪儿?”
“一号基地大门口。”她拉拢兜帽遮掩那至嘴角的疤痕,淡淡地说。
德威特虽然诧异,但看在肉的份上,还是抽出沾脑浆的钢筋为雇主保驾护航。
在路上,女人望着那个正敲碎脑壳不亦乐乎的身影,默默发问:“你为什么帮我?”
“帮?哦,看在我未来一周口粮的份上。”
“之前呢?”
他愣住了,即将敲碎跪地求饶的家伙的钢筋渐渐停住:“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是想起了我的女儿。”
“我跟你女儿很像?”她心思微动。
“不不不,她比你漂亮多了。”他堂然而然地说着在另外的女人面前万万不能提的话。
“你再说一遍?”女人嘴角抽搐着说,笑容微微泛冷。
“重复一万遍我都会说我女儿是全克普鲁星区最美丽的明珠。”考迈德完全不顾忌身后的寒冷,挥舞着钢筋前进,自顾自地说,“自从我夫人死在那该死的卡文迪许星以来,我的女儿就是我的唯一,我愿意为她的未来奉献我的一切。”
不知觉的,正要发作的女人沉默了。
考迈德的神情浮现出迷醉,然后又是一份愧疚,摇头呐呐:“但我的女儿啊,她的前途本该无比光明,居然为了她这个废物垃圾没差别的老爹,也来到了这个鬼地方。
纵然我不情愿,多想绑也要把她绑上去克哈的飞船里头,但她说,要我好好活下去……我怎么能辜负她的心意啊……”女人默默看着那独自呜咽的背影。
“你的女儿叫什么名字?”
“苏,我的苏,前段时间从这里调走了,她现在应该还在六号基地作为医疗兵服役吧,反正打仗用不着她,一个医生安安心心在后方应该很安全。”对打仗不甚了解的父亲自我良好地说着,连女人听着都满头黑线。
要知道医疗兵是同样要披挂上阵在战场上救治同伴,被敌人重点关照的高死亡率兵种,一般医疗人员可享受不到待在安稳的大后方,有后备人员、专业设施齐全的手术室,受奉高额工资,还有空闲用古典留声机听悠扬音乐的待遇。
更何况……如果那个叫苏的医疗兵安分地待在这里还好说,附近的虫子啥的早早被清得差不多了,可六号基地——那可是妮可·弗瑞沃尔斯少校的地盘。
整个赛斯星球上殖民战争最惨烈的地方之一。
那个一向以沉稳、致命、精确为号的战术将军,最近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竟然变起那打死不要命的风格,这样战斗力固然凶残,然而前段时间的一次重大战斗失利更导致了其人手折损惨重的后果。
可想而知,在这样一位指挥官下,他的女儿估计凶多吉少了……
讲着讲着考迈德抱怨起那个让自己从安稳的军眷公寓沦落回贫民窟的混账:“……还有那个该死的婊娘,混账狗屁的将军荣誉卫队长,我那本该娇贵安生的女孩还在辛辛苦苦地服役,她倒好,把咱们这些之前人的家属都丢出去了!”
女人默默地听着。
“我在卡文迪许可看过那些政客是怎么把自己的敌人打为罪人,脱精光押在广场邢台搞黑搞地的,真期待这混蛋也有那么一天……”
考迈德正兴高采烈地给她讲述自己的女儿,还有那个取代原先弗瑞沃尔斯指挥官的而她却没心思听,不知不觉,已经来到大门口了,两个陆战队员把守着天堂与地狱的天堑。
陆战队员上前端了端手中的C-14高斯步枪:“站住,干什么的?”
打贫民毫不留情的考迈德先生撞见这些底层小民前最逞威风的女人,雄气昂昂的气势习惯性地畏缩了一下,然后尽量谦卑不亢起来。
“您好,我是带这位不小心迷失方向的女士来这里的。”
看见跟来的女人按照约定扔下猎物,考迈德也就不在意这个看起来不引人注意的女人遇到这些蛮不讲理的陆战队员会怎么样了。两人擦肩而过,女人走向看门的陆战队员,考迈德则去解开袋子,看看这牲畜到底该腌还是煮。
“来者何人?”
“告诉尹姆莱,我回来了……”
考迈德先生费劲地解开这捆扎实的麻袋,满怀期待地打开口袋找到肉食时……
他呆住了。
里面这个牲畜不能腌也不能煮,它的肉酸得不行,搞不好还有毒,不但很难吃,而且还长了条尾巴,两把大镰刀,比铁还硬的整面头颅,还有橙黄不瞑目的虫瞳——是条刺蛇。
“长官,有个贫民说要告诉您她回来了……什,什么!是指挥官?天啊……”
刺蛇是怎么死的呢?
只要看看它丑陋的脸就好了,比钢铁还硬,高斯步枪子弹都打不穿的刺蛇头颅有数十个似乎是拳印般的凹陷交叠在一起,光整的头颅西瓜一样龟裂开来,除此之外没有一丝伤口——竟然是被人用拳头活活揍死的,真是前所未闻!
“咕噜。”
考迈德先生吞了口水,喉咙嘟哝,额头冒汗。
他不敢回头,也不敢动,他很想逃离,而全身都被身后的阴影所操控了一般。“唔!”他猛然一怔。
“考迈德先生,你的英勇我会如实上报给指挥官的,相信她会很‘欣~赏~’你的英勇行为。”熟悉的声音传递到考迈德的耳中,能活活打死刺蛇的手掌轻轻拍打他的肩膀,语气淡然,忽然又变得有些好笑,“哦,我在说什么胡话呢,我就是指挥官啊。”
考迈德不敢动。
原来自己为她开了一路人就是那个替代弗瑞沃尔斯少校掌管了一号殖民地的人,原将军荣誉护卫队队长,声名狼藉的雇佣兵,独狼艾达。
至少赤手空拳揍死刺蛇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他还从来没见过。
“考迈德·德威特,商业世家,十七年前从桑塔尼斯出逃,被海盗抓住贩卖到卡文迪许,妻子在三年后触犯律法,判入生育所,不久难产而死,从此做了十多年的奴隶阶层。”蓝乱发的女军官拿着数据板悠悠转到他前面,她原本有一副娇丽的面容,但一道从额头斜划鼻梁至下巴的巨大伤疤将一切都毁了,她的眼神极为阴郁,冷冽,好似蛰伏荒野的孤狼,随时能致人于死地。
她暂且没法清洁打扮,把随手捡来的斗篷塞进垃圾桶,身上披挂着一件军官外套,而没拉拉链的里面……则空空如也,隐约诱惑着什么。
她隐隐总是侧对着考迈德,遮掩另一边脸上丑陋的疤痕:“前段时间,你的女儿,苏·德威特,帝国学院的毕业生,经验丰富的医生与生物科学家,从被虫群沦陷的克哈首都出逃,遭到通缉,秘密买通海盗偷渡到卡文迪许星,伪造身份,用买来的野鸡大学医学文聘当了一个最普通的医疗兵,你也从而摆脱奴隶身份,加入军眷社区……看来你少有地过了段好日子啊。”
他还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女儿有这么大的能耐,但在巨大的压力下他不敢表现出疑惑。
“可为什么呢?当你被再次赶出去,虽然没失去身份,但毫无疑问失去公民待遇后,你并没有像以前那样活得这么惨——你坚持了下去,没有堕落成奴隶,我很好奇啊,是为了你的女儿么。”
艾达淡淡微笑,语气不经意带上一丝女性独有的诱惑:“我有个提议,考迈德先生,我看您生活艰苦,如此仍是难能可贵,不如……暂且住在我家如何?”
身为过了十多年奴隶生活的考迈德很清楚她是什么意思——做她的男宠。
这只是个提议,然而身为过了十多年奴隶生活的考迈德更清楚,她没有要自己拒绝的意思。
但他仍然咬着牙齿说道:“大人,我是个有家室的人。”
“嗯,你的夫人已经去世了。”她毫不在意地说着,用从看门陆战队员那边“借”来的香烟呼出一口烟雾到他脸上。
父亲咆哮的怒火已经在喉咙里酝酿:“您不能这么做,我的女儿还在为你们作战!”
也许大权在握的艾达别说远在天边的对头手下,就算是自己手下的哪个老爸看上想拉过来,不满意的就直接毙了。但不知出于是何考虑,她今天在考迈德面前把香烟叼回嘴里,随意地滑动数据板,查询信息。
“苏·德威特……医疗班新兵。”她随意地查阅记录,查着查着,忽然停住了。
她神色略略凝重,瞳孔收缩了一下,也只是一瞬。
“她在入伍刚满第一周,也就是刚刚随弗瑞沃尔斯少校调至六号基地的当天,便……在虫群的埋伏下牺牲了。”
晴天霹雳,将一位父亲劈得粉身碎骨。